赶喜
鳖盖子车在村头一响喇叭,鞭炮噼里啪啦炸了。这年头,男女结婚就是排场。居家过日子,账是要算的,花钱壮门面是给人看的,有了粉,谁往腚门楼子上搽?
球子听到响动,转身往家里奔,大花狗挡道,被他狠踹一脚,哀嚎着滚一边去了。街筒传来闹哄哄的嘈杂。
跟老婆要钱,真正是天底下顶没面子的事。可是没办法,如今那钱绳儿在娘们手里攥着,你想当爷们也难。球子为了面皮,为了赶喜,必得先装把孙子。妻子姚美丽见了球子那下贱样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个月赶过三回喜了,说是凑份子,咱那娃才二尺长,猴年马月能见回报?手蹬脚刨忙一年,也就挣那几个臭子儿,经得起这般折腾!就腆脸数落道:“咱家就是开个银行,也经不住你这么折腾鼓捣。你图痛快,一杯烧酒下去,脸红心跳充神仙,这一年光景咋弄?娃儿眼瞅大了,得买奶粉喝牛奶,人家娃虎头虎脑,叫咱娃做瘦猴儿,你能对得起娃?还有种地的化肥农药,浇地要水钱,农塑膜,还有种子,这花销,哪一样省得下?你说!”
球子低眉顺眼:“这不都赶一块了嘛!腊月办喜事的多,自然随份子也多,面子上的事原是马虎不得的。今儿又是村长家弄事,说什么咱也不能说熊话不是?”
是呵,面子,多少人就因为这“面子”俩字,弄得上下为难。一个泥腿子庄稼汉,原本是应当立起身做人的。哪条法律条文也没规定,人必须爱面子。巴结人也得看火候,倘若你财不大气不粗,既无钱又无势,巴结了也白巴结,不过是拿热脸蹭人家冷屁股。
屋里的这对夫妻,僵持着,互不相让也就莫怪美丽了。她的账一向算得颇仔细。担心照丈夫这般弄下去,真有一天会拉下一屁股账债。好日子才刚起头儿,可不能不明不白就走了下坡路。她开始收拾衣物,像是要回娘家的样子。
“大年近了,你这是弄啥?”球子气急败坏。美丽就赌气说:“钱都赶了喜,还过什么年?反正俺手头没钱,要用你去银行取!”
“存折折在哪?”“不知道!”------
看看,这老娘们,一点准谱没有。这时跑银行,哪还来得及?球子见美丽不给好脸,火气就往脑门上窜。又不敢把她惹翻了,旋身出门,娘个腿,活人能叫尿憋死,——借!
办喜事的是村长家,因为是一方神圣,凑份子的也多,帮忙的也不老少。村长两口子是村里有身份的人,不好轻易抛头露面。村长侄子大拿就成了大总办,一应事宜大包大揽,里里外外忙了个连轴转。
球子连借三家没凑足钱,与大拿在十字路口打了照面。大拿衣冠楚楚,人模狗样。乡人兴讲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仗着叔是村长,大拿也就有些体面起来。说话是乡干部的腔调,动不动就拖腔拉调——这个那个嗯呵的冒他娘的酸气!他是到村口准备迎接一位宾客的。看见球子贼撵一样匆匆,就问他忙啥?球子不便实说,拿话搪过去,套话道:“老叔呀,村长爷家办喜事,那叫一个喜庆,那叫一个排场,随份子的海了去了,一个份子少说有这个数吧?”他伸出两根手指头。
大拿仰天大笑:“嗯哼——你球子开什么国际玩笑?……”就替球子掰直了另外俩指头。“四百元?”!球子吃一大惊!大拿不屑地一笑:“这个数,怕也上不了台面。如今这份子的行情,看涨嘛!”
球子在骂了婆娘一通之后,向大拿借了二百元,与原来借的一并凑足六百。交到大拿手上,说:“娃他娘偏偏走了娘家,只好先挪借挪借,回头银行取来还。咱与村长爷的交情,旁人不知,老叔你心里明镜儿似的。没说的,喜酒咱排除万难也得喝!”
大拿收下钱笑说:“六六大顺,是个吉祥数字!球子,看不出,你还真爷们,与村长那叫一个有感情!”
啥交情?啥感情?村长是官,平头百姓得罪不起。浇地用电派义务工,哪样不得村长点头?可是,大家都把实话掖在心里,净说些嘴皮子话儿。没有钱财做铺垫,感情算个球!球子与多数赶喜人一样,没打算从村长那捞额外的好处,只想花钱买个顺心买个平安。过年时,家家都喜欢贴“万事如意,心想事成”,屁!你不花钱,啥事弄不成!球子就觉得有些冷,转身赴喜宴去。准备早早吃下一杯酒,暖暖凉冰冰的身子。才转过胡同口,迎面来了乡里的干部小郭,小郭问他忙啥,球子回答喝喜酒。小郭叫住他,问他与村长关系如何。当然得说好,好的不得了。小郭说,村长儿子结婚,你们就凑份子喝喜酒,难道不知道村长是要面子的!以后别人家办喜事,他必得一一回报。份子价码久涨不落,这不坑苦了村长?再说了,上级禁止大操大办,你们不会是给村长下套儿吧?!“你小郭同志开玩笑哪!”球子道:“乡里乡亲的,不就是一杯喜酒嘛!”
小郭说:“刚才我已与村长说定,婚庆喜事简办,份子钱退回,你就别瞎起劲啦!”------于是,村长的喜宴由五十桌缩压为五桌,球子取回了六百元随份钱,酒也没喝成,但他很高兴,看样子,这个年能过舒贴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