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敦少年时，曾一个人深夜进入树林去找死。他去碰醒一头熟睡的熊。被激怒的熊咆哮着，高大地直立起来，举起前爪往卓敦身上扇去。卓敦的上手臂被刮出三道又粗又深的血。他拿起匕首，勇猛地朝黑熊身上刺去。黑熊的身上流出粘稠暗红的血，他嗥叫着，趔趄地走开。人们发现卓敦时，他的右腹部血流不止。

很多年以后，卓敦在山崖上狩猎时见到了那头熊，他举枪瞄准后，却迟迟没有开枪。他抬起眼睛，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黑熊缓缓转身走掉。

卓敦活得很长，最后是和黑熊搏斗死去的。他在树林里下了马，那头黑熊咆哮着向他走来。还没来得及取出匕首，他已被熊疯狂地攫住。黑熊站起来，撕扯着猛甩着卓敦，伴着摧毁整个森林的叫。最后它把顽强挣扎着的卓敦整个死抱在胸前，咬断了他的喉。黑暗的森林里，搏斗的二者似乎成了一体。那时无比奇异的结合，自然和谐而美丽。被震撼的我在心中问：是不是这就是宿命？

是不是这就是宿命？是不是从一开始他们就连在了一起？是不是因此他的心中常有熊的咆哮？是不是这样他才拥有熊的心性？

看完《燃情岁月》我哭了，并不只是因为感动。我的很多观念，对生活对爱情对生命的，被彻底摧毁掉。这种摧毁连同泪水大清洗般，使我身心舒畅。而摧毁仅仅源自于一样：男人的感觉。

正是熊的心性，狂野和孤独。我崇拜这种心性，朝圣地，五体投地地，就像原始人崇拜他们的图腾。你们也都应该来崇拜，因为除了卓敦这种，就再少有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了。

若说狂野是本能，不足以区别兽和人，孤独便是品质，一个真正的男人有且仅有的品质。

我所说的孤独并非一种状态，远离社会远离人群那样。而是一种气质，它随着一个男人的诞生而诞生，并一直会是他心性的全部。孤独使他有一人承担精神压力的能力，反过来说，当一个男人有很重的精神压力时，他会需要孤独而不是任何其它东西来安抚，朋友，亲人，或者爱人。所以，当卓敦亲眼看着弟弟森姆在他面前被机枪扫射而死，当他不堪无法保护弟弟的精神重压时，他独自一人从战场到了别处，没有回家。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知道当孤独抚平了他的内心后，他回来了。他独自骑着马，慢慢出现在山坡上，马踏过浅溪，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晶莹一片。

孤独的人，不会为孤独本身以外的任何因素而动摇他的孤独：金钱地位不用再说，那些东西根本不存在于一个男人的生活中，即便爱情、或是家庭、或是责任，如果与孤独无法妥协，都不可能让一个男人放弃后者。所以，尽管卓敦含着眼泪，他依然头都不回地离开了哀求他留下的苏珊，她说她能安慰他，他却知道她不能，就算他们之间有很深的爱。他驾船去了遥远的新几内亚，在惊涛骇浪和猎杀动物的狂野中尽情消受孤独，直到孤独平息了他内心的咆哮。他又一次回来了，回到辽阔而美丽的家乡。克里族的一刺（故事的讲述者）感到了山谷的摇撼，他奔跑着，人们跟着他奔跑着，他们看到卓敦骑着马跃出了无垠的草原，他驱赶着一大群奔腾的马回来了。那回家的画面是有魔力的，如诗如歌。

只是爱情是如此神圣和魔法的东西，它不能够安抚一个男人的心总是让人遗憾的。我也曾笃信爱情的魔力，和因此的神圣性。是卓敦的一个笑容完全改变了我的观念。卓敦第二次回来，苏珊早已嫁给了卓敦的大哥艾法。卓敦在马厩遇见了伊莎贝尔，他曾是一个纯真的印第安小姑娘，如今长大了，出落得美丽而性感。卓敦和她结了婚。他们生活得很幸福，在农场干活干累的卓敦会孩子般翻个跟斗倒在小伊的怀里。他笑着——就是这个笑容——很认真很诚挚很沉醉，带着淡然。我明白了：一个男人并不一定只对一个女人有真诚和爱情，而对任何一个女人的真诚和爱情，相对于永恒强烈的孤独，都是淡的。爱情——对每一个女人的爱情——亲情、友情，还有他对群山平原、森林野兽的感情，都是一样，不过是他情感的一部分，不分主次，不分谁更神圣。而它们都是孤独以外的东西，在他的生命里匆匆流过，最终如同柳絮般飘散掉，包括爱情。

感情也不过是生活的一部分，和家庭一样，和农场的工作一样。它们确乎是轻的，流过了，飘散了，不可承受的轻。但男人从不轻视它们。就像卓敦的淡然并不表示他的不真诚。因为它们组成着他的生活，他的生命，它们林林总总，缓缓积淀在他的孤独中，使其充实。那种有内容的孤独和不经世的原始的孤独是两样的，就像一个人爬到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后落到地上和本身在地上的人是两样的。原始的孤独作为一种未经雕琢的气质存在于男人的灵魂里，但若不经历那些林林总总的情感分合，那种气质就无从显现，无从感觉，无从升华。卓敦最终把两个孩子交托给艾法而一个人永远离开了家园，彻底孤独地生活起来，这是在太多幸福和痛苦之后：丧弟之痛和大哥的背叛和小伊的惨死和苏珊的自杀和大哥的醒悟……这些太多的人和太多的事，成就了一个有资格走入彻底孤独的男人。

以上这些摧毁性的认识，让我愉快，所以我哭。而这种拥有熊的心性的男人过于完整过于完美，使他没有存在的可能性，让我叹惋，所以我哭。但卓敦确实是一首史诗，一种图腾，让我朝圣，所以我哭。

记住克里族长老的话：当一个男人和一头野兽互相搏斗并使对方流血，它们就连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