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而歌

写下题目的时候，你正在医院里，接受维持生命的透析。

我想我真是了解你太少，连透析是什么，也只是模模糊糊的概念，大概是把那些令你浮肿的体内毒素连同血液抽取出来又输进去吧。那景象有点可怕，有粗长的针管，和一条条橡胶管里流经的血液。

我是不常提起你的。小学的时候，没有刻意让别人知道，也不刻意隐瞒，只是小心地躲闪：同学谈论自己的父母时，便找个无谓的理由仓皇逃开。可终究是瞒不住的，于是换来了大片的同情和异样的眼神。我佯装不在意，却总是低着头，像个犯错的孩子。到中学，不想让同学知道。最初的时候，甚至连老师也不愿告诉。好像是，维护那所谓的自尊心。每个作文题目，都刻意地避开家庭、父亲一类的字眼，除非是真的无处可逃。

所以今天，我出汗的手心握着笔，在这里郑重其事地写下：为你而歌，我的父亲。是真的下了很大的决心，用尽了所以的勇气。

因为，你是我生病的父亲。

就是这样子的原因，让我惶恐慌张地急于躲避。你说我是个不懂得关心别人的孩子。可 是，有些事，有些爱，无法从我笨拙的口中说出，我只好无力地，扮演冷漠角色，任由那些爱在心底下落不明。

还是不太了解这样的病，究竟会怎么样。可能是不愿意去了解吧。宁愿活在这样的不明白之中。可是生活一次次地将我叫醒，我的心脏不止一次地颤抖不已。

前些日子，听说三楼的那个古怪老头死在家里。那个老人应该才五十多岁的样子，我是应该叫他大叔的。上下楼的时候，我会好奇地张望，听到电视机和收音机的声音，心想这只是个闲得慌的大叔。从未想过他会有死去的一天。有一段日子，往常总是敞开着的门毫无预兆地紧闭起来。后来才知道，是去世了。而且，是因为和父亲一样的病。忽然就惶恐起来，止不住地想父亲的病。再后来，一楼的老爷爷因为心脏病突发在夜里去世了。忽然就胡思乱想了：一楼的，三楼的，我家住五楼啊……然后就不敢再想了。前几天，又听到你说起从前的那些和你一个病房的病友们。问医生，据说都离开了。其中一个姑娘才二十多岁，就这样死掉了真是可惜呢。你这样惋惜地说。我听着这些，没有言语，脑子里却乱糟糟的。生命竟是如此脆弱。我们在强大的命运面前，只是弱小如蝼蚁般的存在。接着便是无尽的惶恐、害怕，像是跌进了万丈深渊，害怕父亲有一天，也会这样，离去。

仔细想了想，其实那些维护自尊的谎言是说给自己听的。说到底，害怕的不是那些冷嘲热讽、异样目光。真正害怕的，是父亲随时都有可能被夺走的生命。

有时候看到你都不敢直视，把那些苦涩的眼泪统统逼回眼眶里，怎么能让你看到这些泪水。所以到现在，在你的眼里，我依然是个无忧无虑到自私的小孩，整天嘻嘻哈哈，一点儿也不正经。可是你不知道，我会在你睡着的时候偷偷看你手臂上的大大小小的针眼；我埋头吃饭只是为了把眼泪也一同咽进肚子里；我装作不在意识为了让你不担心，晚上肚子疼得翻来覆去，轻手轻脚地走到洗手间里，关上门，在明亮得让人炫目的灯光里，吐得昏天暗地，却不肯叫醒你和母亲，因为不想让你们知道我这么难受，因为你们会为我担心；有时候在镜子里看见我和你的不同肤色的脸，会又诧异又心酸地发现，原来你的脸色这么差，不只是肤色偏黑的缘故……

我想我所能做到的仅只有这些，让你少担心一点。我无法将自己真实的感情说出口，有时我希望自己是哑巴，不需要太多的言语来表达。可我的心一次次地为你的病情而跳跃，只是你不曾知道。

我不想写太多的你给我的爱，因为我已经努力把眼泪憋回去了，再写下去，我怕我会控制不住眼泪。你把你所能给我的，一丝不剩地给了我，还兼带了许多用时间和生命换来的。而我，您的女儿，却只能将那份爱意藏在心底，放在笨拙的嘴巴里面，无法吐出。

我想请你听首歌，那是天使在唱歌。天使为你而歌，我沙哑的喉咙无法为你歌唱，只好为你祈祷，把病魔驱走；为我祈祷，和你相伴的日子再久一点，再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