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随想

站在山野的坡地上,独自以天空为背景的一棵树是孤独的。尤其是日落时分,极目是一片竭尽绚烂的最后的红。那树沐着余晖,仿佛一个眼睛盛满忧伤的人,心底怀藏着最后的希冀,等待着始终没有出现的另一个人。

我站在乡村的暮色中与一棵树遥遥相对。我们在彼此的身影中读出了孤独。

两年前的夏天,我一个人在临海的断崖上看海。目光垂落的时候,发现崖底有两棵并肩的松树。海浪像顽皮的孩子从天边嬉闹着纷涌过来,树就像两个慈祥的老人迎接着孩子们。与大海的空阔和喧闹相对应的,是树的平和与宁静。我想像这是一对饱经风霜的情侣,他们在海边看日升日落,听时间在风中滑翔。

我习惯于把树想像成一个缄默而内心丰富的人。它站立在时空的地平线上,在天空和大地之间以孑然的身姿演绎着生命的四季。

从第一片绿叶的萌芽到最后叶子的凋零,循环往复,树经历着生命的茂盛至衰败的轮回。当绿翳覆盖着树冠,树的身上流淌着绿色的液汁。这是青春的液汁,它使树充满了年轻的梦想。当我在3月的阳光下经过一棵树,翠绿的叶片上淡淡的绒毛使我想起春天里少女清新的面孔。我于是闻到了树湿润的、幽谧的、充满了绿意的芬芳,它满身的绿泼墨一样洒在我的心上。此刻的树,多像一个生气勃勃的少年,将明亮的思想诉诸枝头上的绿叶。

在我的感觉里,烈日炙烤下的树是焦灼不安的。枝头蝉鸣叙述了它长长的烦闷。在炎热的夏季,树仿佛是一个被各种思绪纷扰、躁动的灵魂等待一片清凉的青年人。

没有比枝头上沉甸甸的果实更能展示树的辉煌了。我之所以用辉煌这两个字,是因为树以时光做桨,抵达了黄金一样的彼岸。然后是秋风将叶子一片一片地带往秋天的尽头,秋风中的树是伤感的、落寞的,空空的枝丫是它握不住秋天最后一抹金黄的手。它在寂静中默默地低语,像一个用尽青春为时光着色而鬓发染霜的中年人,诉说着内心的苍凉。

在西风中站立的树比以往显得枯瘦,有着灰蒙蒙的颜色。当雪积在枝干上,树就像一个行将进入生命极限的白发老人,在一片纯净的白色中回顾生命最初的单纯。

在树的生命日复一日的延续中,时光将沧桑刻在树的身上,树的形体往往可用来诠释一个人的内心。我曾经在旅途中见过一棵树。从粗壮的树干以及沟壑一般布满的纹理可以断定,这是一棵有着很多年轮的老树。最初的一霎,我的心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震撼——树干扭曲着,枝条虬结,带叶的树冠向后倾斜,仿佛一个在痛苦中挣扎的人头发纷披,挥舞着臂膀,对天长啸。

有一个夏天的夜晚,我通过一个乡村农舍的窗户,看见小路上在劲风中狂乱摇晃的一棵树。雷声骤起时,电光像一把利剑劈开树冠。我想像那是一颗巨人的头颅裂开,他思想的火花在黑暗中飞溅。

希腊诗人埃利蒂斯的《疯狂的石榴树》,用拟人的手法描写了另一棵树的形象。诗中的石榴树之所以疯狂,是由于它体内有一颗太阳在秘密地燃烧,浑身焕发着一种源于光明的热情。因而,它“以新生的叶簇在欢舞”“以胜利的震颤在天空高举起它的旗帜”,并“抓住了一匹奔绺绺纷披的鬃毛”“摇着一个即将诞生千百艘船只的海洋”。这样的一棵树会激起一个人内心潜在的能量,当我们在诗句中穿行,我们将充满激情地高歌。

与人短暂而脆弱的生命相比,树更久远而坚强,生命空间也更为广阔。树有两个天空,一个是树叶迎迓的上方,一个是根须伸展的足下。天地合一,树因此而具备了某种无限。但树不会行走,这注定了树习惯于停留,而人永远在漂泊的途中。

法国哲学家、诗人巴什拉在《植物生命中烛火的诗意形象》一文中,列举了诸大师把树比为开着花的蜡烛、燃烧的火炬等比喻。烛火与树的相通之处,在于火苗最后的熄灭,树叶最后的凋零。这种比喻印证了生命的本质是一种挥发和流逝的过程,它同样源于一个人对生命的感知和体验。

很多时候我把自己想像成一棵树。尤其是在夜晚,一个人在黑暗中站着。我感觉到从体内伸展出去的枝叶在黑暗中的摇曳和呼吸,内心的声音携着磷火的光芒,沿着枝条和叶脉从不同的方向进入黑夜。

在夜的荒原上,我是一棵会行走的树,在寂静中踽踽独行。星光燃起叶片,满树是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