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云霖·1945

一群可爱的人: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终於签订了无条件投降条约,中国八年艰苦抗战取得了最後胜利。在南京大街小巷,民众高举鲜花,载歌载舞,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收音机里响亮着播音员高亢激昂的声音,和着赞美英雄的乐曲向全世界宣

布了这一伟大时刻的到来。

缭绕的云雾始终遮不住光辉的太阳,壮阔的深海必定托起灿烂的人间。这时的我,可以舒心地笑了,敞开坦亮的心胸笑了,现在的我,可以和慈毓那麽近距离地互相对着,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不分开手到永久地笑了。一晃就过去了八年,人生是如此的短暂而显得脆弱不堪。

今天本是值得庆贺的大喜日子,我的心却被怒吼的海浪重重地敲打着,我早就不知道甚麽是幸福。战争改变了我,不,它也改变了这里的每一个人。我的脑海里除了潜伏,剩下唯一占据的只有唯一的──慈毓。这八年里的每一天,陪我的只有痛苦、孤寂和像火烧、刀扎般的折磨‘

我“享受”恶魔赐给我这一切的煎熬。我无能为力地幻想过,要打倒恶魔,要它永不能翻生,并不是要成为神,而是要变成另一个比它还要恶的“恶魔”。恶魔亵读了我纯洁的思想,禁锢了我坠落的肉体,恶魔用恶魔的血重新“塑造”了另外一个比恶魔更可怕的我。

我仰天长笑,笑一个比恶魔更恶魔的“恶魔”;我跪膝悲恸,哭一个比天使更天使的天使。是“恶魔”亲手杀死了自己心爱的美丽的天使。那一天,天使去了最美丽的国度,无忧无虑地飘向了没有痛疾的神圣宫殿。但,天使从来没有怪过“恶魔”,天使的眼神励励在目地告诉着“恶魔”───战斗至最後一滴血。

敌人终於举起了枪,确切地说,是命令我举起了枪指向一个女人,而她不是别人,是我最深爱的慈毓。滚烫的牢房里,充满着挥散不去刺鼻的皮肉烧焦的糊味,慈毓身上全是血,满面死灰的她,遍体鳞伤,汗水夹杂着血水沿着她凌散的头发一滴一滴地涔涔而下地滴在敌人明晃晃的刺刀上、

冰冷的刺刀被慈毓的英慨气魄震得在发抖。无情的寒风穿破了铁窗,吹起那一盆火,激出一群群乱蹦的火苗儿,橘红的火光炙烧着慈毓孱弱的身躯。慈毓一直强打着精神,忍着钻心的剧痛,用仅剩的气力紧紧地握着被竹签扎过十指的双拳,用她那身上最让敌人胆寒的武器───眼神、

做最後殊死的抟斗。慈毓的眼睛狠狠地瞪着迸发出比火焰还炽热,比冰雪还严寒的光芒,她却始终未发出一声呻吟。忍无可忍的敌人已变得恼羞成怒,用烙红的铁印烫在慈毓的心上,用钢鞭抽打着早已皮开肉绽的慈毓,可我的枪却一直在瞄准那我爱慕怜惜的双眸……

猛地,敌人疯狂地大叫,慈毓几乎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了下来。我再也不能抑制住我的神经,沸腾的血液翻滚着我的全身,我的灵魂在呼唤着我,那是我最深爱的人,千刀万剐的人应该是我啊!慈毓,我不是人,我是一条被人丢弃的野狗,浪荡在一群如狼似虎的野人之中。

当慈毓吐着鲜血拼了命地对着我呐喊:“快杀了我!杀了我……”我拿枪的右手才意识到了颤抖,天在动,地在裂,人在碎,心在泣,我心上的血肉被慈毓一声声愈来愈软弱无力的哀求一片一片地割了下来。上天赋予了像我这样的人一个很好的智慧融聚地,我可以用它来保护自己的爱人、自己的人民和自己的国家。

每当我举枪对着敌人做出致命一击时,它会不断地播放着慈毓温柔的笑容,我想到了哪天我可以亲眼看到自己国家的人民能洋溢出一副副快乐幸福的笑脸,那我就可以不用再过拿枪的日子了。

是慈毓和我忠爱的人民保佑着我射出的子弹一次次地准确无误地穿透敌人罪恶的心脏。但,我得到的最後盼望是我无情的子弹将要在慈毓的心里永远躺着。牢房里变得出奇的寂静,慈毓是微笑地含着美丽的泪水闭上了双眼……

那一天的夜晚,慈毓在痛,我也在痛,痛得撕心裂肺,痛得潸然泪下,然而,我没有胆量去放声哭嚎。我乞求着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我将把自己遗忘在慈毓的泪里。我深深地知道,我只有这一夜悲伤的权利,明天还要继续背负着我肩上的使命。

我醒来的每一天,总是会见到或听到人世中最悲惨的事───死亡,死亡在我的身旁不停地转悠着恋上了我这个“恶魔”。每一次看见身边有人死去,我都会想到自己活着存在的价值,这是我更大的悲伤。像我这样的人,不穿军装,不上战场,似乎没有了枪林弹雨磨砺的军人

。我们被看作是一群具有野性的动物,被人唾弃、咒骂,敌人防我们,人民防我们,就连我们自己也防着自己。四面都围着铁栅栏,无数的枪口都在对着我们项上的人头,就像囚鸟一样,没有了自由,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冷冷地瘫坐在那里。我屡次忠告自己,用刀在心上刻下:我是一名殉道者,必须承受常人不能承受的一切,我要为理想付出代价,直到───死!

今天,我再也不是“恶魔”了,我终於做回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能在和平的日子里拥着我疼爱的慈毓,收藏着慈毓逝去的甜甜的笑。我梦想着和慈毓在广阔的草原上互相追逐,在郁绿的树林中彼此嬉閙,在宏伟壮丽的长江黄河水上大声地说:“陈慈毓,大鸡蛋,我煮你!”

我松开了抱着慈毓墓碑的双手,是舍不得的。再次回眸看着身穿军装慈毓的自信笑容,再次痛苦地掩饰着自己深情的泪水,再次从心底呼唤着最动人的名字:无法报答的爱! 慈毓,请容许我为你留下最後一行泪,就让我永远都学不会离别,我和你将会永远安谧地被深锁在爱好和平的人们的心中!

一群爱可爱的人

後记:

那天,趁着天朗气清,於是我约了一班友人到南京郊外远足。一行人爬上了一个连地图都没有标记的小山丘,约摸转了几圈以後,可以确定的是,我们确实迷了路。正当我们一筹莫展之时,有一女友人突然欣喜若狂地指着不远处另一小山丘上,一个躬着身子的背影正在那做些甚麽。急於想离开这鬼地方的我们,几乎是向着他狂跑了过去。然而,当大伙站在他的身後时,他似乎并没有留意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我们都看得真切,一个头发发白和手上满是皱纹的老人家在那挖坑,紧接着他熟练地把一棵小松树苗放进坑里,小心翼翼地把土给掩上。浇水的那一刻,我看见了,应该说,是用他的泪水洒在泥土里而变得湿润起来。

老人家终於挺直了身子站了起来,出奇的是,他的腰挺得那麽的直。顺着他走去的方向,我们又看到了一个石碑,边上的杂草、碎石和尘土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可碑上却连一个字都没有,更别说是照片了。

正当我们互相对望,露出不解的表情时,老人家这才发现了我们。很快,我们早已把迷路而致的烦忧都抛诸脑後,席地而坐着和这位让我们觉得又喜又惊的老人家闲谈了起来。老人家告诉我们,这是他妻子埋葬的地方,说到这,他异常兴奋地指着环绕着这小山丘上的松树,六十五年来,是他用自己的双手栽种着这一棵又一棵的松树,算上刚才那一株小树苗,整整四十五棵松树。他笑了笑望着远方说,今年已经九十九岁,怕是以後再也走不动了,在他离开这个人世之前,他最想做的是能在这个空碑都写上妻子的名字,嵌上她最美丽的照片。所以,他一直很坚强地活了下来 ……

我敢确定的是,当听完老人家的故事後,所有人的眼泪都落在了这片可爱的土

地上。几乎在同时,我们都跪在了老人家的面前,流着血泪地对着这深情的四十五

棵松檥刺痛地呐喊:“爸,我们都是你的好儿女啊 ……”

谨以此篇纪念为抗战而英勇献身的无名英雄烈士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