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记
鲁迅先生家里的花瓶,好像画上所见的西洋女子用以取水的瓶子,灰蓝色,有点从瓷釉自然堆起的纹痕,瓶口的两边,还有两个小瓶耳,瓶里种的是几棵万年青。
我第一次看到这花的时候,我就问过:“这叫什么名字?屋中既不生火炉,也不冻死?”
“这花,叫‘万年青’,永久这样!”他在花瓶旁边的烟灰盒中,抖掉了纸烟上的灰烬,那红的烟火,就越发红了,好像一朵小花似的,和他的袖口相距离着。
“这花不怕冻?”以后,我又问过,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候了。
许先生说:“不怕的,最耐久!”而且她还拿着瓶口给我摇着。
而现在这“万年青”依旧活着,每次到许先生家去,看到那花,有时仍站在那黑色的长桌上,有时站在鲁迅先生照像的前面。
花瓶是换了,用一个玻璃瓶装着,看得到淡黄色的须根,站在瓶底。
有时候许先生一面和我们谈论着,一面检查着房中所有的花草。看一看叶子是不是黄了,该剪掉的剪掉,该洒水的洒水,因为不停地动作是她的习惯。有时候就检查着“万年青”,有时候就谈着鲁迅先生,就在他的照像前面谈着,但那感觉,却像谈着古人那么悠远了。
至于那花瓶呢?站在墓地的青草上面去了,而且瓶底已经丢失,虽然丢失了也就让它空空地站在墓边。我所看到的是从春天一直站到秋天;它一直站到邻旁墓头的石榴树开了花而后结成了石榴。当然那墓草是长得很高了,而且荒了,还说什么花瓶,恐怕鲁迅先生的瓷半身像也要被荒了的草埋没到他的胸口。
我们在这边,只能写纪念鲁迅先生的文章,而谁去努力剪齐墓上的荒草?我们是越去越远了,但无论多么远,那荒草总是要记在心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