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一生
距全家上一次相聚,已经差不多过去了十年,是在他六十大寿的时候。现在回味当时的热闹,依旧鲜活,和真切。别人家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聚,我们家则是十年见一面,说来难免悲哀,但心里还是期待的。只是这次不像以前,毕竟十年时间已经让一些东西变质甚至腐烂了,也包括人们常挂嘴边的Heart。每个人都心怀鬼胎。
阿公是个读书人,有着极高的文化素养。担任过镇上小学的校长,后来因为出了点意外,晚上在去别人家喝酒回来的路上跌到了田里去,脑子开始变得迟钝,他便被学校委婉的辞退了,离开了学校。在家闲着的日子偶尔也会帮阿婆干些农活,放牛,收稻谷,种玉米。村子里的常常笑话他,堂堂一个校长,每个月领着回家3000多的退休工资还不够么,竟还跑到地里去和农民抢饭吃,真是够笨的。
这还不都是我阿婆弄的,说到我阿婆,她的小气是出了名的,她似乎永远有挣不完的钱,干不完的活,还有占不完的小便宜。或许在别人眼里那是精明,可在我看来就是讨厌。我还和他们一起住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晚饭时间,因为那时候阿公的话是最多的,他给我们讲村里的传奇故事,讲文革,讲毛主席,讲国民党。他曾经跑遍了大半个中国,见过不少世面,吃的是公家饭,阿公算是村里最有钱的了,四个孩子都上了高中,很少有人能够到这份上的。在讲到去北京时,去了天安门,还看见了毛主席。他不是死了吗,我说。阿公说他的遗体还保存着,非常完整。
小时候对这种事情总是特别感兴趣,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死了以后还能够被看见。阿公给我做了一个很形象的比喻,就好像我们路过别人家门口一样,里屋的人在吃饭,然后我们走过去可以看见,但是不能靠近。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他还说1976年毛主席去世的时候,整个村子里的人都被赶去悼念他,就是硬生生的强迫别人哭,为了这个事情我还笑了好久。
其实我很喜欢阿公的,在我心里他是那么慈祥的一个老头,所有对老人的美好形象我都放在了他身上。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一直都觉得阿公长得像毛主席,真的。在我四岁之前都是他教我读书认字,后来父母外迁,我跟着去,联系就少了,对他的感情和依赖也随之瓦解。陌生早就代替了熟悉,现在和他相处我会觉得难受,也可能是女孩子长大了都这样吧。
“老婆,我们把爸妈接来吧。”
“你有病吧,是嫌日子还不够苦吗。”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爱接来就接,他们来我走。”
“哦,我知道了。”
这是我在家经常听到的对话,来自于我父母。他们经常为了这个话题吵起来,爸爸是个懦弱的男人,什么都是由妈妈决定,连吵架也是。我真的不能理解,有必要这个样子么,做儿女做到这个份上会不会过头了,即便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爸爸妈妈,也会让我感到羞耻。
在外面生活什么都好,唯一让人烦恼的就是户口问题,因为不再接受外来户口的政策,我不得不被遣送回县城老家继续我的学业,过起了寄人篱下的生活。我能感觉到,姑姑、叔叔他们都不喜欢我,觉得我是个麻烦吧,尤其是姑丈,他总是赤裸裸的讽刺我,我总在忍。直到婶婶冤枉我偷她内裤那件事被妈妈知道了,她大发雷霆打电话来把叔叔他们劈头盖耳的骂了一顿“你们真是够可以的,荒唐,做到这个份上算你们厉害了,我不过就是托你们照顾我女儿一下,要你们的命了?想当场你们和我借钱的时候口口声声说是亲戚,转眼间就变脸了?够快的阿?可能只有提到钱你们才会想到我是吧,我真的是瞎了眼。”
有了这件事以后,我们一家便老死不相往来。我明白妈妈的意图,她早就想摊牌了,不过是没有适合的机会,现在好了,由我做导火线,点燃了这场战争,一切都完美的结束了,没有硝烟。阿婆在听闻此事后打电话来质问,被妈妈没好气的回绝了。妈妈是怨恨阿婆的,如果没有她也不会有现在乱七八糟的局面,这几年来阿婆一直偷偷的给钱给我那两个小叔叔,给买房,添家具,娶老婆。
爸爸和伯伯一分钱都没有得到,这些秘密被妈妈和大伯母知道后,简直要被气炸了。只要她俩一有机会待到一起,准为这事咬耳朵。总是说阿婆老就老了,连人都不会做。不过阿婆本来就做得不对,怨不得别人。我本来是打算等叔叔他们睡觉了在回去把东西搬走,可是门被反锁了,我被锁在了外面,忘了这是第几次我在门口坐到天亮,第二天早上他们开门看见我的时候显然被吓到了,我径直走进房间把东西都搬了出来,再没有踏进那里一步,当然妈妈也不允许。她每个月在我生活费的基础上多加了200元,让我周末住学校,吃的问题在外面解决。可我一搬都是拿着那些钱和我那群狐朋狗友成天在外面瞎转悠,晚上通宵泡吧。我们像一群孤魂野鬼,没有归宿,同病相怜。我真的好想家,真的。
阿婆不见了是几个月以后的事情,当妈妈打电话告诉我的时候我确定被吓到了,我还没能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她就把电话挂掉了,我回拨过去的时候已经关机了,往后好几天也是,她刚才好像在电话里说,让我和堂姐作为代表回去参加葬礼,他们都不回来了。呵呵,可能全天下死了父母不回来送终的,只有他们了。
我是差不多在天黑的时候才回到家的,大家看见是我回来时并没多大意外,好像爸爸妈妈没有回来是在预料中的事。不,本来就是预料中的事。匆忙换了一身孝服后便到大堂去接待娘家那边来的人。棺材摆在正中央,我的阿婆,在躺在里面。听说是去山上割喂马的草,下来的时候撞到了石头上,脑袋破了一个洞,晚上的时候阿公才出门去找的,所以没救活。
我凝视着眼前的一切,没有觉得悲伤,没有觉得喜悦,虽然让我讨厌的阿婆终于死了。但比起我那两个叔叔,他们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死的人可是生养他们的妈妈阿。我突然想起来在一次晚饭时间妈妈和伯母聊天的时候说“千万不能让老头子比老婆子先走,不然就难办了。”如她们所愿,阿婆先走了。她们现在一定很高兴,说不定正在庆祝呢。
农村的葬礼总是最隆重的,折腾了三天多才结束。什么都没吃,天天都跪着,几天下来感觉整个人要垮了。下葬的时候我才看见那几个人流了几滴眼泪,自己也跟着鼻酸起来,甚至开始感觉到难过。差不多把一切都办妥以后,大家就各自回家了,留下我们几个儿孙照顾阿公,我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他了,从回来到现在。按照习俗他是不能见人的,一直待着房间里面。我推门进去时候他正在睡觉,发出微微的呼噜声,床边还放着雪碧瓶装着的白酒。我本想叫他起来吃饭,可看他睡得安稳不忍心打扰。阿公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呢,应该会难受的吧,虽然是自己不喜欢也没有感情的妻子,但毕竟朝夕相处了一辈子,难免依赖。
日子没过多久也就恢复了正常,他开始出门,与人交流谈笑,时不时会拉上几个酒友来家里。没有什么能改变这点,他最爱的,是喝酒。现在每天吃饭的时候他都是最后一个离开饭桌的,有时候十一点,或者十二点。吃饭的过程中也不再话多,不再讲他那个年代的故事,不会再叫我多吃点肉,都不会再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默默的喝酒不停的喝酒,就好像永远喝不够一样,喝多了变回自言自语,也会在桌上睡着。换作是以前这个时候,阿婆就会在一旁骂道“你这个杀千刀的,真不是人咧,除了喝酒你还会什么,尽会丢人现眼。”听到这些他就会立马激动起来反驳“是咧,我不成人咧,不然怎么会每个月领几千块给你用。”“你个死老头,谁用你的钱了。”“你。”因为阿公喝醉了,对话显得特别滑稽。好奇怪,我竟有些想念那些争吵,不知是我,我想阿公也是一样的吧。他也想听到那些令人厌烦的声音。
收假后我就回学校了,阿公还是一个人生活着。对于后来的事,我也没了下文,两个月后这样,妈妈在电话里说他们把阿公接过去和他们一起住了,这样比较方便照顾他。是照顾他的钱吧,我在心里这样想。还以为能过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好日子没过多久,就有消息流出来,爷爷已经从那边偷跑回来了。他一定是受了什么气才像个孩子一样逃离,更何况妈妈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我还不够清楚么。
再次见到阿公是在医院,这一年来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已经为大大小小的事来过医院好多次了,现在又住了进来。看来要待一阵子了。当护士问到哪位家属去把费用交一下的时候,没有人吭声,接下来就是互相推来推去的。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爷爷不是不习惯才跑回来的,而且被妈妈赶回来的。我看着病床上的爷爷一脸凝重的样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老三,你先去把钱交了,到时候我双倍还你。”然后我那像哈巴狗一样的叔叔摇摇尾巴就走了。
这一屋子全是和我流着同一种血的人,却没有一个像是我的亲人。阿公从来就不是个省心的料,事实再次证明了这一点,在住院后第十天这样,他一个人偷偷逃出来跑到那种私营的小餐馆去买了一壶白酒,喝不到半壶的时候因为高血压突发晕倒在里边,好在小餐馆就在医院附近,不然麻烦就大了。经他这么一闹是没可能在出院了,当天就转进了重症病房。
我赶到的时候看见全家人都在,当然也包括我自私的爸爸妈妈,没想到全家人再次聚在一起,会是在这样子的环境下,心里有东西在作祟。要是阿公醒来看见这些人会怎么想,他肯定会说“你们这些杀千刀的,都在这盼着我死咧,别想得那么美,还好着咧。”可惜他还没有醒过来,他的情况不太理想,只能在医院这样待着了,能拖一天是一天了。到了傍晚,大家就都散得差不多了,每个人都害怕承担医药费,像逃命般的不见踪影。让我惊讶的是,妈妈竟然替我向学校请假了一个月,口头上说方便照顾阿公,实质上是想在分家产的时候多得一些罢了。真可悲,为了利益连自己女儿都利用。
抽空回了一趟农村老家,去替他收拾一些换洗的衣服。小型巴士上夹杂着各种难闻的味道,凶巴巴的收费妇女,不开心的环境下和头疼到要死掉的我,突然意识到,阿公可能等不到他的七十大寿了。再想想这些年来,我从来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事,让他开心的笑,从不。唯一做得算得上孝顺的,就是在他某一次住院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国庆,我陪他在医院待了一个星期,每天按时的检查,打点滴,到时间了带他请吃饭,偶尔心情好还会去菜市场买些他爱吃的东西,厚脸皮的借同学家的厨房来用,煮好了又急匆匆的奔去医院,其余的时间都陪在他身旁。那一个星期,是我唯一值得骄傲的事了。真惭愧,事到如今发展成这个样子,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来弥补,或者说什么也不想做。无力感充斥全身,好累。
在村口下了车就看见那几个坐在榕树下聊天的妇女,“娃娃回来啦,你阿公怎么样了?”她们其中一个招呼我过去,“就那样,在医院待着。”我说。“诶,你们可要小心点,你阿公他咧,最近反常得很,听说老人要死的征兆都是这样的。”另一个妇女操着一口流利的方言插话进来。我恶狠狠瞪了她,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打开门那一刻里面传来一股陈旧味,桌上还放着没收拾的饭碗及发臭的剩余饭菜,不过是才离开了一阵子,整个房子像在慢慢腐烂一样。陪伴了他几十年的老摇椅孤独地伫立在那里,像是在等待他的归来。
我坐上去时发出吱吱的声音,心里却无比宁静。从窗子里望去,榕树下的那几个妇女还在那里,估计正在议论我呢,肯定是。其实我也不是要故意这样的,只是不敢面对事实,怕丢脸,更怕破坏他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才会装出一副明明是我有理在先的样子。是的,阿公确定变了,脾气越来越差,动不动就发火,变得让人恐惧,要知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村里所以人对他的态度也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变,由最初的尊敬到现在的嫌弃。大家还说他是“四人帮”其中一个,四人帮是指领着国家的钱还到处蹭吃蹭喝的人,阿公荣幸的被选在其中。为了这事前段时间村里的人还打电话给外地的爸妈告状了,说“你爸爸啊,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每天什么都不做,就惦记着别人家那点酒,衣服十几天也不换一次,你们回来看他现在都成什么样了,越来越不讲理,真是不知道养你们这帮儿子有什么用,一个个缺心眼的,你们要再不回来把他带走,大家就要对他采取行动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好自为之。”
我懂得这些事情的时候,心里凉透了,很难过,真的。我的阿公,怎么会变成了这样,怎么会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怎么会。
在他房间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又去倒腾了那张老木桌,每次回来,我都会趁没人在的时候偷偷来翻翻,总能发现好多有趣的东西,还有年轻时候爸爸写给妈妈的信,这还有几本大的相册,里边装的全是阿公走遍大江南北的记忆,那些老照片。年轻时候的阿公,真的很俊呢。他的每本工作日记都写得满满的,可想而知他有多热爱他的工作。我还在他的一本荣誉证书上发现了这么一句话“活着比死孤独”,这本证书我以前就有见过,可是那个时候还没有这句话,会是在什么时候写上去的呢。我知道,阿公还是清醒的,他只是故意把生活过得乱七八糟。他在想什么。他的一生,就要走到尽头了。在他回想自己这一生是时候会想到些什么,喋喋不休的妻子,不孝顺的儿女,不顺利的教师生涯。大家的唾弃让他很难受吧。失败的家庭,失败的事业,整个人生都在失败。
阿公的这一生,没有顺心过,快乐从何而来?没有人理解,只有误解。可能只有在享受酒肉穿肠的快感时,他才能和天地间融合在一起,最自由。
把家里的地扫了一边,把门关好了以后,便回到县城去了。我出门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全暗下来了,有点冷。